公元1045年的滁州官道上,一驾青布马车碾过满地秋霜。三十九岁的欧阳修掀开车帘,远处琅琊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。这已是他第三次被贬谪,腰间革带深深勒进青衫的褶皱,却未能束缚住那双仍在观察民生疾苦的眼睛。当后世反复吟诵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的洒脱时,鲜少有人注意,这位文坛领袖的生命轨迹中藏着数次重大转折,但每次转折都在他的精神世界凿刻出新的维度。
01、宦海沉浮:宽窄相济的为政之道景祐三年(1036),29岁的欧阳修因在《与高司谏书》中痛斥谏官高若讷“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”,被贬至夷陵做县令。这场由景祐党争引发的贬谪,使他首次体会到政治理想与现实秩序的剧烈冲突。他深知此次贬谪表面是因文字获罪,实为改革派与守旧派首次正面交锋。
展开剩余86%好在,这样的打击并未磨灭欧阳修心中的理想,反而成了他的精神淬炼。从繁华京城到“地僻而贫”的峡州属邑,从庙堂之高到“如野人居”的破败衙署,虽有“万树苍烟三峡暗,满川明月一猿哀”的贬谪愁思,却也在峡江烟雨中参透了“行见江山且吟咏,不因迁谪岂能来”的豁达。
抵达夷陵后,他特意将安置家眷的居所命名为“至喜堂”。其后,在衙厅东隅不足方丈的斗室里,他于摇曳的油灯下勾勒出《新五代史》的宏大纲领;在县衙古槐的虬枝浓荫中,将首批金石拓片分门别类收入《集古录》。当同侪感叹“黄杨厄闰” 的命途多舛时,他在给尹师鲁的信中写道:“方贬官时,未尝戚戚,但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之理,明进退之机。”
夷陵之行,欧阳修得以“周达民事,兼知宦情”,立誓“自尔遇事不敢忽也”,养成了在“道德文章”之外“多谈吏事”的习惯,对他此后的人生颇有影响,也为他此后屡遭贬谪埋下伏笔。
康定元年(1040年)初,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,征辟欧阳修为掌书记。欧阳修闻命,笑着推辞道:“昔者之举,岂以为己利哉?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。”但当范仲淹举起革新大旗,他又连上奏疏,提出改革吏治、军事、贡举法等主张,所论者皆是针对时弊的当务之急。
庆历五年,新政在守旧派反扑下全面溃败,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:政敌夏竦等人借其外甥女张氏因与家仆私通案,罗织欧阳修“诱拐甥女”的罪名,震动朝野,导致欧阳修贬滁州。
在滁州任上,欧阳修以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构建起精妙的隐喻,三重 “深”字叠加的庭院空间,暗讽北宋文官制度中层层叠叠的权力网络。又在《丰乐亭记》中刻意强调“疏泉凿石,辟地以为亭”,表达渴望通过“人工改造自然”的方式,突破政治困局。而落到实处,政治抱负转化为“酿泉为酒,野蔌杂陈”的民生工程,疏通泉眼三十余处,使《醉翁亭记》中的“山水之乐”有了切实的物质基础。地方志载其“宽简而不扰”,百姓为其立生祠,以“文章太守”相称。
最终,当他与樵夫夜饮山涧,酒酣挥毫,写下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时,彻底完成了从“庙堂理想”落地为“山野实践”的精神转换——“宣上恩德,以与民共乐”。
治平二年,欧阳修又被卷入“濮议之争”,遭到御史吕诲等人的攻击。经过这次风波后,欧阳修对于人生仕途更有所悟——像他这样的切直刚正的人,似乎不适合做官。于是再三求退,终得知毫州。熙宁四年(1071年)六月,欧阳修终于得以太子少师的身份致仕,归居颍州,走完了他起起伏伏的一生。
02、文学境界:宽窄自如的精神道场虽也曾位列宰执,但三起三落的宦海沉浮,带给他的却是“始知锁向金笼听,不及林间自在啼”。为了破解“官场樊笼”与“精神自由”之间的永恒矛盾,他只得另觅他途——将社稷民生与文学紧密结合,“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”,主张“文以明道”,强调文章应关注现实、言之有物,反对浮华空洞的骈文。
与韩愈“文以载道”的工具理性不同,他希望将文章从道德说教的桎梏中彻底解放出来。
《醉翁亭记》开篇“环滁皆山也”的简劲笔法,虽是经历政治风暴后的精神觉知。文中二十一个“也”字构建出的悠长韵律,恰与太守“颓然乎其间”的醉态形成张力。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的哲思,在 “山水之乐”的表象下暗涌,于“半醉半醒”达到忧乐圆融的境界,正如他笔下的“残雪压枝犹有橘,冻雷惊笋欲抽芽”,在逆境中孕育着破茧的力量。
而《秋声赋》的问世,更是标志着中国文学史上一次革命性的文体突破:当“初淅沥以萧飒”的秋声在纸页间回荡,散赋的自由韵律一举打破了骈文的格律枷锁,将生命哲思诉诸笔端。“无形之秋声”的隐喻,恰似《新五代史》中的“义儿传”,以笔为刀解构了非黑即白的道德评判。
及至晚年退居颍州,欧阳修在《采桑子》组词中完成了最后的精神涅槃。当“轻舟短棹”划过西湖平静的水面,政治失意化作了对社稷民生的精微体察。“惊起沙禽掠岸飞”的动态捕捉,与“微动涟漪”的静态描绘,构成了动静相生的生命图谱。这种将宏大叙事转化为日常审美的悠闲,帮助他消解了人生短暂的焦虑。
“醉能同其乐,醒能述以文。”
官场的窄门关不住思想的翅膀,贬谪的苦旅终究拓宽了精神的疆域。
03、师者胸怀:宽窄皆门的恢弘气度在提携后进这件事上,欧阳修展现了真正的境界。
在汴京贡院批阅试卷时,欧阳修敏锐捕捉到苏轼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中喷薄的才气。当得知这篇惊世之作出自尚未弱冠的眉山青年之手,“快哉!快哉!”的赞叹声震屋瓦。他不仅在考卷上朱笔圈点,更在朝堂之上逢人便说:“读轼书,不觉汗出,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!”这种甘为阶梯的胸襟,比韩愈的“师不必贤于弟子”更多三分赤诚。
当旁人提醒他“苏轼才学极富,恐天下人只知苏轼”时,他笑答“文道如江河,何惧后浪汹涌”,一句道出了“文以明道”的真谛。
在知贡举任上,他先后擢拔苏轼、苏辙兄弟,又将曾巩、张载等青年才俊纳入门下。他秉持着“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”的文化自觉,成为天下文人的精神领袖。据《石林燕语》记载,当时“苏门四学士”常聚于欧宅庭前,欧阳修常命人取出珍藏的《昌黎先生集》,在紫藤花影中与后生们探讨古文真谛,其情其景,宛如古槐荫庇新苗,既得其滋养,又助其参天。
在给梅尧臣的信中,他曾写道:“吾年向老,有所恃者,独后进有人尔。” 这种将个人生命价值与文化传承紧密相连的胸襟,使他在晚年编纂《集古录》时,特意收录苏轼早年墨迹,视若珍宝。“夫虑熟谋审,力不劳而功倍,作事可以为后法,一宜书。”这种甘为铺路石的精神,使北宋文坛形成了“长江后浪推前浪”的良性发展,也让中华文明在代际传承中始终保持着蓬勃生机。
三过平山堂下,半生弹指声中;
十年不见老仙翁,壁上龙蛇飞动。
欲吊文章太守,仍歌杨柳春风;
休言万事转头空,未转头时皆梦。
晚年,欧阳修自号“六一居士”,以“藏书一万卷、金石一千卷、琴一张、棋一局、酒一壶、老翁一人”完成对功名利禄的主动剥离。将“少即是多”的生活哲学,转化为《归田录》中对市井百态的幽默观照,于“卖油翁”的日常中,寻得比庙堂更广阔的精神疆域。
重读《泷冈阡表》,会发现这位北宋文宗早已在墓表中做了注解:“祭而丰,不如养之薄也”。对形式主义的消解、对本质价值的坚守,或许才是破解“生存迷障”的钥匙:人生如逆旅,窄是必经之路,宽是自选之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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